第二百四十八章流水成冰

春江钓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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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限制文章格式,岂非使得流水成冰,再无活力?”朱权嘴里这样说,心中却是暗自思忖道:孔子,孟子的思想在春秋战国时期那般百家争鸣,犹如滔滔江水,充满活力的环境下尚无法一家独大。汉武帝时期罢百家独尊儒学,这才使得儒家学派逐渐倾向于为皇权服务,说什么《四书》《五经》须得以宋朝朱熹的《十三经注》为准,此举岂非类同管中窥豹,非得以一家之言扼杀不同见解。洪武皇帝朱老爷子以及他所采用的八股取士,对于扼杀后世子孙的想象力,创造力也算是难辞其咎。

    陈诚自幼跟随其师梁寅,对于那些被寻常儒家士子斥为异端邪说的书籍也是颇有涉猎,内心之中深觉那些被斥为荒诞不经的书籍中未必没有金玉良言,此时听得朱权口说什么流水成冰,微微一愣下不禁暗自起了些许赞同之感,却不敢公然赞同,目视朱权微笑道:“以殿下看来,唐诗之中哪一首算得第一?”

    朱权闻言一楞,随即没好气的笑道:“五律,七律各有不同。写景,叙事,画人不一而足,如何分个高低上下?谁若强要在数之不尽的唐诗中选个第一,只怕都要被后世子孙骂个狗血淋头。”

    陈诚闻言也不禁颔首,正色道:“朝廷科举取士,旨在优胜劣汰,选取栋梁之士为国效力。若是任由士子们信马由缰,天马行空的写来,倒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了,只是若要分个一二三甲,高低排名,却是神仙都做不了这个主考。若是科举取士犹如诗词歌会般毫无约束,只怕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朱权闻言不由气结,暗自思忖道:八股文虽则限制了文章格式以及士子们的发挥,却也让出自不同人手中的文章具有了相对的可比性。考官们也是人,对文章难免有些偏好,若是如我所想那般各自尽兴发挥,只怕身居一甲的士子就全是所写文章合乎考官口味者。科举取士诚如陈诚所言,要旨在于以文章从千万士子中优胜劣汰,单纯追求文思的自由和相对公平下的优胜劣汰,只怕犹如鱼与熊掌般难以兼顾。

    李成元一面打量着不远处那些抓耳挠腮,冥思苦想的科举士子,一面饶有兴致的听着朱权,陈诚的言语,朝前走去。

    眼见这大明朝的第一等学府国子监占地极大,李成元不由好奇的问道:“不知国子监此处共计多少生员?又是如何选拔而来?”

    陈诚微笑言道:“自洪武元年(1368年),陛下敕令京城设立国子监学堂后,规模逐年增大,目下生员已逾六千。监生来源分为如下几种,举人称为举生,只要是在地方考中举人的,都可进入国子监深造,当然也可直接参加进士的会试,会试落第的举人一般也都进入国子监再学。而直接由府州县保送的生员,称为贡生,朝廷有品级的官员子弟入学者称为荫生,富家子弟援例捐纳财货入监读书的称为捐监。目下国子监中以举生,贡生为多。纵然是捐监或荫生,也绝非目不识丁之辈。”

    “举人,进士又是如何一个考法?”朱权闻言不由好奇的问道。在他的记忆中,举人这个身份倒是来自于《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举,而古代大官几乎大部分都是进士出身,故此心中对于举人,进士的身份由来也甚是好奇。

    陈诚娓娓言道:“目下朝廷的科举分为三级,即为乡试,会试,殿试。乡试三年一次,由各府州在八月左右而行。乡试合格者即称为“举人”,乡试第一名的称为“解元”。举人及国子监中优异者才有资格参加第二年二月份由礼部主办的“会试”,会试合格者称为“贡士”,今日国子监中这般便是会试。贡士都可参加当年四月初由陛下亲自主持的“殿试”,殿试分为三甲:一甲只有三人,第一名状元、第二名榜眼、第三名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多人,赐“进士出身”。三甲则赐“同进士出身”。

    “乡试,乡试,名为乡试,实则乃是一省的士子同场较量。看来这举人却也不是那么好考。”朱权皱着眉头微微苦笑言道。

    一行众人在陈诚的引领下渐行渐远,离开了士卒衙役驻守的会试场所,朝国子监深处走去。

    穿过几重院落,前方出现一块开阔空地,只见前方墙角排列着一排草人,相对一侧的木架上竟是挂着几张弓,显见得乃是一个习练射箭的场所。

    眼见如此一幕,不但是身为朝鲜使节的李成元,便是朱权也颇为诧异,他日常和朝中一众文官打交道都是在朝堂之上,内心之中自然以为这些平日里耍嘴皮子的文官士子都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

    眼见李成元一脸诧异之色,陈诚心中也是不禁失笑,淡淡说道:“府学,县学之中生员,除《五经》中选取一经专修外,礼(礼仪)、乐(音乐)、射(射箭)、御(骑马)、书(书法)、数(算术)设科分教。今日会试合格者,数日后同样考校之,合格者方可称为贡士。”

    朱权迈步来到木架一侧,伸手摘下一张弓来拉开一试,感觉此弓论拉力虽则远远不能和军中普遍吃力一石的长弓相比,但也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可以拉开。

    李成元和陈诚眼见朱权持弓在手,本以为这位统帅大军的宁王要牛刀小试,便都静默一旁,驻足观看。

    朱权回想初见陈诚之时,乃刺无曾言及其乃是殿试三甲出身,想来对这弓箭一道绝非毫无涉猎,便即迈步走到陈诚身侧,将弓递将过去。

    陈诚接过弓来,转身对李成元微笑道:“弓马不是下官所长,微末之技难免使得贵使见笑。”言罢持弓迈步而前,驻足草人对面,抽出木架上箭袋中一支羽箭,奋起臂力开弓放箭。

    连射三箭下倒有两箭中的,陈诚放下弓来,伸手揉了揉略为酸麻的臂膀,眼望朱权笑道:“下官今日倒是不自量力,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了。”

    二十步开外三箭两中,这般箭术在朱权看来自然不值一哂,但今日亲眼目睹这个金榜题名的文官居然开弓放箭,倒是彻底颠覆了朱权心中对于文官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印象。

    李成元眼见这个谈吐斯文的青年文官竟然还有这般手段,深感大开眼界,闲庭信步下一面走去,一面笑问道:“府县生员专取《五经》之一修习,是否过于偏颇?”

    陈诚一面轻拍双掌,震落手上尘埃,淡淡一笑后言道:“《易经》,《尚书》等五经博大精深,我辈纵然穷其一生也未必敢轻言精通。唐时王维曾曰: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李商隐曰:当为万户侯,爀守一经帙。南宋状元丞相文天祥在《过零丁洋》中更曾言道:辛苦遭逢起一经。但以下官愚见,今日会试纵然汇集我大明无数青年才俊,却也未必有二三人敢自比此三位先贤。”

    李成元闻言面上不禁微微一红。

    陈诚眼见李成元微露尴尬之态,便即转过话题言道:“目下我大明朝廷十三个布政使司,分管天下一百四十府,一百九十三州,一千一百三十八县。自洪武三年始,各地的府、州、县甚至卫所均开始兴建学校。其建置为:府学设教授,州设学正,县设教谕,各一名。设训导,府四名,州三名,县二名,俱领朝廷俸禄。生员之数,府学四十人,州三十,县二十。师生按月供给食米,每人六斗,有司给以鱼肉。”说到这里,转头目注李成元,颇为自傲的沉声说道:“单以师生数量而论,大明科举惠及之人尤胜宋唐。”

    朱权闻言心中一动,暗自思忖道:大明科举经义必须以朱熹一家之言以蔽之,配以八股文扼杀唐诗宋词中的自由浪漫思想,但若论国家在科举上的投入规模和受教育范围,的确胜过了唐宋。

    李成元闻得地方府学县学之生员也能得到朝廷食米,鱼肉,忍不住问道:“那这国子监中生员又是如何?”

    “凡国子监生员吃住皆由朝廷供给,昔日孝慈皇后积粮(从自己的俸粮中节省出来)监中,置红仓(红漆的小型米仓)二十余舍,养诸生之妻子。更曾颁下脀旨,历事监生中尚未娶妻的,由皇后从自己的俸钱中出资,赐钱婚聘,及女衣二袭,月米二石。”陈诚说到此处,脸上也不禁露出凝重之色。

    朱权听到此处,回想昔日在庙堂之上洪武皇帝朱元璋听闻一百余国子监生员奉旨查看水灾之际,接受宴饮礼物,下旨处死的暴怒之态,心中也是不禁暗暗叹息。

    待得陈诚引领众人回转会试区域之时,已然有自信满满的考生开始交卷。

    李成元眼见那些礼部官员接过考生文章后以毛笔在考卷上书写下不同数字登记后,便即裁去写着姓名籍贯的部分,不禁讶然问道:“这却是何故?”

    陈诚转头一看不禁失笑,正色答道:“这便是糊名法,宋朝之时又称为弥封,其意乃是使得考官无从知晓文章出自何者之手,避免干扰朝廷公平取士之意。始自于武则天即位初年,只是当时仅限于吏部考试,却没有在科举中推广开来。宋太宗淳化三年(公元)将作监莆田陈靖上疏宋太宗,建议在科举中使用弥封。先贤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言道:本朝进士,初亦如后制,兼采时望。真宗时,周安惠公起,始建糊名法,一切以程文为去留。”

    朱权听闻这看似简单,却传至后世千年,可谓影响无数人一生的考试糊名制竟是出自中国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不禁苦笑言道:“不料今日只得男子参与的科举,历经千年的糊名制竟是由这位周朝女皇所设立,倒让咱们须眉男儿情何以堪。”嘴里这样说,心中回想方才陈诚所说,陆游所言的那句“一切以程文为去留。”心中暗自叹息道:其实大诗人陆游所说这句的意思,便如后世所说应试教育中成绩决定一切一般,指出了科举应试教育的相对公平与偏颇之处。

    众人鱼贯而出,步出国子监外,眼见长街之上一众士子或是垂头丧气

    ,或是如释重负,更有三三两两交头接耳,颇显眉飞色舞之态。

    李成元眼见众生百态,心中感慨万千,转身对朱权,陈诚庄重肃礼道:“殿下,子鲁兄,小使明日便要拜辞皇帝陛下,回转朝鲜。居住礼部鸿胪寺之时,鄙人听人说起大明朝的科举制,最常听到的便是两句话,今日国子监一观,心中更是感触良深。”

    朱权眼见李成元如此庄重言语,不禁甚是好奇,微笑言道:“不知贵使所听闻的却是哪两句话?”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李成元面露凝重之色的接道:“匈奴,突厥,金朝,暴元,无一不是残忍嗜杀,野蛮而不知礼仪廉耻。鄙人才疏学浅,不值一哂,但所读过的汉字所写的书籍中从未有过推崇屠杀征服其他民族的言辞,故此鄙人以为科举制以及这两句话,便是礼仪之邦和蛮夷戎狄的根本区别。”言罢率领一众手下随从,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回转鸿胪寺,远远的去了。

    朱权驻足国子监门口,遥望朝鲜使节李成元渐行渐远的背影,回想他所说的那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回望初到国子监门口,作弊给示众的那个士子王修文绑缚之处空余一地的血污,心中也是犹如潮起潮落,其中滋味难以言表,暗自思忖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话自有其偏颇之处,但我想这句话也曾犹如创自隋朝,由唐而宋,从宋到明,传承千年的科举制度,引领古代的汉民族崇尚文化礼仪,不会犹如那些崇尚杀戮的蛮夷一般堕入野蛮。不论后世的考试如何细化,但传承千年下,以文化考试优胜劣汰的宗旨还是万变不离其宗。世上本无绝对公平,但正是这种可称为冷酷的相对公平,使得科举制度拥有顽强的生命,甚至跨越封建时代,在千年之后同样遗惠后世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