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补天裂 第一百五十六章 传金柝(十九)

天使奥斯卡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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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东传金柝,但黄河阻绝,却难横渡若飞。

    渭州种家宅邸,仍然是一副服丧其间的陈设,所有仪仗旗号,全都撤除。门封素色,人皆麻衣。

    河东暴雨如注,但到陕西,就是寥寥几滴而已。开春以来,陕西诸路就是干旱,持续数月已久了。民间已然在赛社祈雨,但也不见有何成效。

    河东河北大雨如涝,虽然入夏,仍然天候冰寒。陕西干旱,而江南之地又起虫害蝗灾。而汴梁遭致两次惊乱,二圣被权臣奉而北征。新起女真自河东河北两处大举入寇。在世人眼中,这靖康元年已然注定是应劫之年。

    虽然小种此刻不担什么名义,不仅萧言把持的朝廷一应封赠全部推辞,就连原来本官也上表推辞,然后就做闭门守孝之态。

    但是此刻,小种宅邸之前马桩,仍然涮得满满都是马匹。在门外等候的文臣元随,武将亲卫,更不知道有多少。将宅邸之前阔大前场,都拥挤得满满的。

    一众种家穿着麻衣的亲卫元随,只是在肃然而立。而门外满满当当的亲卫与文臣元随,也尽是鸦雀无声。如今老种虽然故去,小种对西军掌控力大减。但是因为朝局变幻,女真入寇,种家立场,反而更形重要。不管来路如何,对小种态度如何,但到得门前,就再无一人敢稍作扰攘!

    本来种家门前,纵然镇日车马往来穿梭,但也从来没有如此济济一堂的气象。

    原因简单得很,就是河东战局突然生变。女真军奇兵突出,截断黄河。且有一部突进河西,蹂躏扫荡沿岸。而鄜延路四百里加急传骑,飞驰渭州。

    鄜延军骤然陷于危急之中,现在留守军将,正在拼命向着小种这位名义上继承掌控西军团体之人求援!

    而西军上下,包括陕西诸路文臣,又有谁不被这天大的噩耗所震动?

    鄜延军轻率渡河东进,其实并不是小种的意思。本来小种盘算,就是西军这个团体隔河观望河东战局,一边恢复元气,一边等待着对西军这个团体利益最大化的时机到来再有所动作。

    不比老种还颇为看重萧言,在萧言崛起之时还给了一把助力。小种从来就和萧言没什么交情,且觉得萧言崛起大大伤害了西军团体的利益。

    河东再是打得惨烈,萧言所部再怎样浴血奋战,小种也硬得下心肠不去理会。

    但是前番女真军马兵叩大河,动摇鄜延军门户。小种才同意鄜延军渡河而进,将女真军从黄河边上赶走。不仅支援了粮秣军械,并遣去杨可世部听刘光世号令。

    出乎意料的是,刘光世这好大喜功之辈,却是渡河之后,见到女真军马退得仓皇。竟然起了火中取栗的心思,与折家联军,大举东进,并将鄜延军马抽调一空,摆出偌大阵仗。要将女真军马压迫东转,逼他们回头去和萧言拼命!

    然后鄜延军再在最近距离稳坐钓鱼台,等着捡便宜的时机到来。甚而还有直入太原府,迎回二圣,以鄜延军取代萧言地位以掌朝局的心思盘算!

    鄜延军东进,对本来还勉强维持着团结局面的西军整体而言,可称是巨大之极的震动。

    深恨刘光世擅自行动,想借机据于西军诸将之上的人有之。

    对刘光世一旦功成前景甚是艳羡,跃跃欲试想加入这场浑水摸鱼大戏之人有之。

    手握兵马的军将如此,陕西诸路文臣骚然之态则更是难以名状。有不断私下书信发往刘光世中军处的,或者暗表好意,结个善缘。或者就干脆指点江山,商议将来入太原府迎回二圣之后朝局应当如何展布。

    也有加紧与汴梁诸公联络的,想在汴梁预先有所布置,以应对萧言势力突然崩塌下来的朝局,不用说就想在这样变局当中分到足够分量的好处。

    更有看明白了此刻坐拥军马便是本钱,就近与陕西诸路军将往还联络,隐然以谋主自诩的。

    纷扰之态,甚嚣尘上。一时间此前往来与小种府邸中的书信文报,终日衙前守候奔走钻营之辈,一时间都绝了踪迹!

    直到更大的噩耗飞速传来。

    鄜延军在合河津渡设立的后路大营被女真军马趁着雨势一举袭破,鄜延军后路断绝。而女真军更有一部渡过黄河,蹂躏扫荡河西鄜延军内城镇堡寨!

    鄜延军辖境之内本就空虚异常,四万大军存亡未卜,女真军马破阑干堡,破静羌寨。向西最远,神堂寨大和寨已燃烽火。向南最深之处,万户谷前已经出现女真渡河西进之军游骑。再向南一些,晋宁军不保的话,女真军马就要深入到永兴军路,八百里秦川富庶之地,就将在女真铁蹄之下抖颤!

    局势一下恶劣到了如许程度。原来一时间有些冷落的小种府邸一下就变得热闹起来。不仅近在咫尺的泾源军诸将都被召来,秦凤熙河等军军将都传信让他们领军而动。陕西地方文臣或者亲至,或者遣使,都至渭州城中。就是要商议出一个战守之策出来。

    军将文臣,都在陆续赶来。不过作为西军此刻最大实力派,兵强马壮的泾源军。一众领兵军将离得最近,早早就被召至小种府邸商议,每日集会时间甚长,却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军令下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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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种府邸门外,一众来自泾源各将的亲卫都在门外守候。

    小种府邸,自然是渭州城中最为气派的官邸衙署,专有一个空场容纳这些文臣元随和军将亲卫。这空场是如许之大,单单拴马饮水的马槽,就足可以同时容纳三百余匹乘马。

    文臣元随与军中亲卫,将这空场拥得满满当当的。不过各自相处,还是颇为泾渭分明。穿着青色圆领罩袍,戴着短脚璞头的文臣元随们在东面低声攀谈,举止也多有些拘谨不自在。放在以前,他们这些文臣元随在武将亲卫面前,那是占据绝对优势地位。哪怕到小种相公府邸前等候,也多半要给引入正门偏厢之中,少不得一人奉上一盏饮子。现下却都得在这空场中晒太阳。

    能为官员元随之人,绝不是笨人。如何不知道现下陕西诸路文臣已然无法稳压这些武将一头了,他们这些从人自然也不能再用鼻孔对着这些浑身汗臭味的丘八。说不定自家主人还希望他们能与这些丘八攀谈一下,打听到点军中情形。不过这般对丘八们放低姿态的举动实在太过陌生,这些文臣从人一时间真不知道该如何做,只能别扭的聚在一起,一边忍受着这干燥的天气,这晒死人的太阳,一边不住打量在空场另一边懒洋洋聚在一起的武将亲卫们,有心上去攀谈几句,在这么多各色官员从人面前实在又拉不下脸去,只等颇为别扭的聚在一块儿,连互相之间的谈性都少了很多。

    而武将亲卫们却比他们显得自在了很多。各级将主在内议事,亲卫在外警弼等候,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用说现下只是头顶太阳晒着,也没人送上一碗饮子来。军中辛苦去处多了,这点苦处,简直就是等闲事耳。

    小种宅邸之前,这些亲卫自然不敢高声谈说什么。却也依着各自将主亲疏,分成一个个小团体,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只是说个不休。

    此时毕竟不是军中行事,只要不闹出什么大动静来,那些穿着麻衣在门口肃立的种家亲卫,也没人来拘管他们。

    比之文臣元随,这些亲卫们互相之间可说话题就是多了。

    西军回镇以来,在拼命招募强壮恢复建制,但凡随着万里远征有命回返的军中骨干,都多少有超迁几转。军将身边的亲卫,有的放出去带兵了,就算还留在军将身边的,本官也都保升了上去。就是比比各自宦途如何,议论一下同侪之辈谁升得最高,就是老大一番话题。

    除了官阶之外,各部之间可比的事情更是多。比如军饷就是一大端。

    西军饷项,向来是朝中全力保证的。几十万精兵悍将聚集一处,除了分化压制等等手段之外,足饷也是统驭这几十万虎狼的重要手段。但是哪怕在西军全盛之时,各部当中,也少有能拿到全饷全粮的,统兵将主总要克扣一层。不过西军几十年都在打仗,统兵将主一般都不在喝兵血上下功夫,基本上都是吃空额。

    但随着西军远征回镇,朝中局势变幻。现下对西军军资粮饷输送,比起此前总是少了不少。至少各色各样的战时犒赏加给一下就变得微薄起来。而各级军将不约而同的都在扩充实力恢复元气上下了大工夫,吃得空饷少了但是将门世家开销不减,军饷打了折扣发放,也就成了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一众亲卫聚在一起,互相动问,你在这个将主手底下拿八成饷。我在这个将主手底下拿七成半,直娘贼的那个厮鸟将主心黑太甚,在他手底下居然只拿六成!

    除了军饷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军中细务。比如说西军各部应分所得,除饷之外,还有粮食衣料。可朝廷向西军运钱总比运这些占地方的东西方便。这些每月口粮,冬夏衣料,都折成了钱文,只让西军士卒自家买去。原来国事还勉强太平,虽然陕西诸路因为投入通货太多物价总比其他地方贵些,不过靠着源源不绝的商旅而来,日子还勉强支撑得下去。

    可是现下整个大宋已然是千疮百孔,江南残破,京畿经历两次变乱,河东河北被兵。国家元气损伤也表现在商旅凋零之上。更不用说随着萧言强势崛起,麾下数万强军也吸纳了相当一部分的资源。现下陕西诸路,西军将士拿着打了折的饷,物价却打着跟头朝上涨。大家聚在一起,虽然都是军将亲卫,多少有些照应,日子都过得比此前艰难,谈不了几句,人人都是抱怨!

    对这些底层军士而言,大家吃的就是刀头舔血的饭。现下都觉得,西军就是靠为大宋打仗才生存壮大起来。现下这些将主,看着仗却不去打!丢着鄜延军刘衙内那个志大才疏之辈被围了,大家还几日都商议不出一个结果来。不打仗,大家都过苦日子不成?这些将主,一个个不知道都揣着什么心思,小种相公怎生就压不住他们!要是老种相公尚在,一声号令大家就一起行事,何等爽利,何苦让大家在这里苦熬!

    说到后来,这扰攘议论之声忍不住就大了起来,嗡嗡如一群黄蜂只在这空场上飞舞。惊动了种家亲将,赶过来叱呵了几声,才算压了下来。可一众亲卫虽然放低了声音,议论却从来未曾停止过。

    这种军心颇为散乱之气,就连不住向这边张望的文臣亲随,都能看得出来!

    在空场边上一颗大树之下,几名亲卫聚在一起。诸人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一名身形不高,双臂粗壮的年轻军士。他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面色白净,并不像久在军中出身的。不过粗壮双臂和手上老茧倒表明他射术相当不凡。

    这年轻军士唤作吴璘,此刻官位差遣倒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个未入流的副尉而已——西军打了这么多年仗,虽然实在差遣有限,可连升带保的,多少军将亲卫本官都够得上小使臣了!

    吴璘本官不高,因为他才入军中而已。他兄长吴玠,从军比他早得多,现下已然是泾源军第十将,镇所在笼杆城,不折不扣是西军后起之秀。他就在兄长身边为一亲卫,虽然官位不显,可是一众亲卫随不来趋奉于他?

    吴家门第甚低,吴玠从军不过就是良家子身份而已。随着吴玠拼杀出地位,对家门壮盛就花了很大心思,原来这个弟弟是被他喝令读书,争取在文事一途上有个出身。可是自从西军回镇以来,吴玠顿时就将这读书不成的兄弟拉入了军中。

    吴玠是个聪明人,如何看不出天下将变,武臣地位即将扶摇而上?兄弟在军中,就是最可信的人,将来磨练出来,自家兄弟都掌一定实力,比此前设想的兄弟文武异途,互相扶持,正不知道要强多少!

    吴璘倒也无所谓,他读书实在没什么天分,看着兄长领兵威风凛凛反倒艳羡,平日里在骑射弓马上倒是花得功夫更多,现在得入军中,反而得其所哉。且在兄长麾下,人人趋奉,日子比闭门苦读滋润得多。

    其余军将亲卫在那边嘟囔抱怨,都是甚么差遣官位,军饷粮秣,日子窘迫之类的事情。而吴璘是读过书的,兄长又是第十将了,日子也颇过得,自然不会自降身份去抱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开始就冷声对此次鄜延军生变之事下了定论。

    “想和女真鞑子接仗,先不说打不打得赢,一时间就打不起来!”

    小吴衙内语出惊人,几名亲卫顿时凑趣,纷纷动问。吴璘才入军中,又是自觉文武双全,指点江山之心简直藏也藏不住,当下就打叠精神,对着这些亲卫军士口若悬河娓娓道来。

    “............现下是什么情形?是鄜延军不听小种相公号令,渡河东进深入,自家进了死地。那位刘衙内志大才疏,以为能将女真鞑子和燕王都玩弄于鼓掌之上。先不说燕王这等人物是不是他欺得了的,就是女真鞑子,又岂是弱旅?这是灭辽的劲旅!女真鞑子向东一退,刘衙内就跟狗见了屎一般追上去,现下就被抄了后路!

    ............不管是泾源军还是秦凤军,谁待见这个刘衙内?他自家惹出来的事情,只自家收拾便了。西军诸将这两年辛辛苦苦恢复点实力,就为了救刘衙内去虚耗?再没这个道理。伐燕归来,老种相公故去之后。西军诸将,谁不将手中兵马看得如命一般?让他们去拼命,却捞不着什么好处,只是难上加难!”

    一名亲卫嗫嚅道:“小种相公就压不下诸将?”

    吴璘冷笑一声:“小种相公自家就一直心存观望,连朝廷给予的名义都不就,现下又是闭门守丧之中。他凭什么就能压服诸将听命行事?凡行大事,名义为先。燕王聪敏,就一直牢牢抓着名义。小种相公自家将名义朝外推,朝廷让他兼领泾源军,他不仅不接,连自家领秦凤军的名义都不要!固然是为了在燕王下令勤王出征之际有推脱观望处,可没了这名义,虽然召诸将前来大家就前来,礼数一样不缺,但是想让人乖乖听命行事,也再没此前那么容易!”

    这番话亲卫们倒有一大半没听懂,这小吴衙内说话虽然刻意在学军中豪爽,可不时还是文绉绉的,让人听着半懂不懂的鸟闷。又一名亲卫挠挠头。

    “那小种相公到底是想打还是不想打?俺总觉得,那刘衙内虽然不成器。可几万鄜延军总是俺们关西子弟,不去救实在说不过去。小种相公也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去。总要出兵一场罢!”

    那亲卫犹疑的说了几句,又压低了声音询问:“那俺们将主应召而来,又想不想打?”

    他口中将主,自然就是吴璘兄长吴玠了。作为泾源军中不大不小的实力派之一,也有入内听议的资格。不过要说发言权什么的,自然是远远够不上。能在小种相公面前说得上话的,只有李痒曲端席贡等泾源军中重将,还有今日才赶来的解潜焦安节这些秦凤大将!

    吴璘这下也不敢铁口直断了,疑疑惑惑的道:“小种相公,应该是想打罢............”

    兄长此来,倒是和他议论过小种相公此刻到底是个什么盘算。

    在兄长看来,小种相公比之老种相公,对西军的统御力实在差得太远。而种家子弟凋零,也降低了种家对西军的控制力——现在军中大将,还有几个姓种的?

    而小种相公还是想维护西军大局,承担着一切压力。他不就朝廷名义,保持观望态势。就是不让朝廷通过他将西军调出关西,平白消耗。以保全西军实力,等待局势变化。姚家父子贸然而动,断送了熙河军精锐选锋,着实是惊住了小种相公。从那时开始,小种相公就坚定的将缩头乌龟做到底。

    刘光世想压女真军马回头和燕王拼命,以便浑水摸鱼。而小种相公何尝又不是等待着女真鞑子将燕王削弱到了极处,到时候西军整体就能获得最大利益?之间差别,就在于小种相公要为整个西军争得这个利益,而刘光世想为自家争得这个最大利益罢了。

    天下看来,小种不就朝廷名义,为兄守丧。就是代表整个西军的意志,暂时不掺和在朝争之中,保持着最大的独立性。而天下若怪在女真入寇之际,西军仍然稳坐关西不参与战事,这责任也就全是在小种一人而已矣。

    小种相公可谓苦心孤诣,为西军这个团体承担了全部压力。

    不过这般举动,在吴玠看来,却是愚不可及!

    首先这百余年来,西军发展壮大成这般庞然大物,不是坐等观望出来的。是几十年的血战打出来的!机会从来都是给主动争取的人,而靠等等来机会的,青史斑斑,又有几人?就是刘光世,虽然才不足以承其志,但是在进取心上,都比小种相公强得多!

    其次就是不就名义,虽然还保持着对西军一定的影响力。但是天下之事,正名为先。连名义都没有,小种相公压不住已然人心有些散乱的西军这个团体的场子!

    先有姚古出兵汴梁,再有刘光世渡河东进。西军诸将,各怀心思可见一斑。更有多少文臣参与其间,除了陕西本处文臣之外,更不知道有多少军将,直联络到汴梁的有力人物。野心勃勃的等待着将来取代种家地位!

    自燕王兵强马壮而起,西军诸将也自觉有兵有将,将来就算不得为燕王地位,为什么就不能更进一步?

    就在这样的观望等待中,小种相公对西军的掌控力越来越形丧失。

    吴玠毫不怀疑在关西子弟被围之际,小种相公是想发兵以战,救出鄜延军所部的。但是现下,他又能驱动西军诸将否?尤其是那些位高权重,为文臣竭力接纳拉拢的西军重将否?

    吴玠看法如此,吴璘自然就全盘接受。对自家这个兄长见识,吴璘还是佩服得很。而且这几日在这边商议迁延,还没得出一个结果来。也证明了吴玠所言。今日只怕是老种相公最后一搏,因为今日秦凤军几员心腹重将,已然匆匆赶到,参与军议当中。小种相公说不定就指望这些心腹重将与他站在一处,压服不同声音。然后去救援鄜延军!

    说实在的,吴璘是盼望小种相公成功。也相信小种相公能成功。在他看来,小种相公这么大威势,秦凤心腹也都赶来,应该能马上出兵罢?

    虽然吴璘因为年轻历练浅有些口敞爱卖弄,但是有些话还是藏在心底未曾对着这些亲卫说出。

    自家兄长,极其想参与这场对女真鞑子的战事!

    吴玠其实极其仰慕燕王,一路血战,一路奋扬,如此行事,如此崛起,如此权倾天下。岂不正是男儿大丈夫所为?岂不是天下有数之英雄?跟随此等英雄奔驰疆场,功名富贵何足道哉?就算战死沙场,也落得痛快!

    且武臣现今渐渐而起之地位,岂不是燕王为大家争取而来?但为武臣,这个时候不依附燕王,获得更大权势地位,至少将来百年,再不为文臣骑在头上。还坐观燕王败事么?有燕王这等例子在,将来文臣对武夫的打压,更不知有多么厉害,只怕武夫欲为文臣之奴婢,也不可得!

    这些原因,虽然重要,但却不是最主要的。

    西军立身之本,就是百余年来与鞑虏战!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纵然数万十万关西儿郎战没于沙场。而一代又一代的关西子弟仍然奋身而起,与鞑虏死战到底!

    正因为这样,大宋竭天下之力供应西军成了天经地义无人有异议的事情。而关西子弟,也以他们一代代的血战和牺牲而自豪!

    女真入寇,天下震动,只有燕王孤军苦战,而西军却是观望。就算燕王事败,而西军就算兵马完整,也彻底完了!一支大军,失去根本,只会被敌人摧枯拉朽一般扫荡无遗。而西军所为,也永远被书在青史之中,为万人所唾骂!

    而吴璘也与兄长一般,做如是想。甚而年轻人建功立业之心,更强一些。燕王年不及三旬,已然若此。吴某岁数与之相当,如何就不能追随燕王英雄事业?

    小种相公,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西军诸将,纵然各怀心思,最后也总能幡然醒悟吧?那些文臣,也总不至于见着数万关西子弟,就这般全军覆没罢?

    几名亲卫眼睁睁的看着吴璘,想他继续分说下去,子丑寅卯条理分明的以解大家之惑。最好再少点那些文绉绉让人听不懂的鸟话。吴璘却一下停住话头,自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让这些眼巴巴看着他的军士老大失望。

    这个时候,不远处小种相公府邸所在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和喧哗之声。这场中的文臣亲随与武将亲卫顿时都将目光转了过去。

    小种相公府邸两侧仪门大开,一群群文臣武将,涌涌而出。

    这些陆续应召而来的陕西诸路要紧人物,终于结束了今日商议。诸人之中,有的面有得色,有的在低声谈笑,有的脸色铁青,有的更是满面失望!

    而这些人中,有按捺不住得色之辈,竟然占了大多数!

    场中等候的所有从人,全都迎了上去,接住各自上官将主。迎着他们上马。许多人上马之后,还只涌在附近,互相致意谈笑,甚而还在约谈在渭州城中哪个瓦舍好好聚谈一番。仿佛根本没有数万关西子弟,被截断在大河以东,随时都会全军覆没!

    剩下之人,上马之后,就脸色难看的打马而去,仿佛再也不愿意于此间多呆一刻,看着那一张张意态轻松的面孔!

    吴璘兄长吴玠,今年正是三十出头壮盛年纪的一员军将,就是疾疾离开之人中的一员。

    吴璘与几名亲卫紧紧跟随在后,看着兄长脸色难看,也没敢多问。

    吴玠去向,并不是他在渭州城中的下处。而是直出城外,到一土丘之上,东望云天,沉默良久,猛然大声怒喝!

    身后亲卫,齐齐色变。而吴璘关切兄长,再沉默不得,凑上前去低声动问:“大兄,怎生回事?”

    天色将暮,晚霞如血,将渭州城笼在一片不详的赤色当中。而吴玠就呆呆的望着眼前景象,半晌之后,才语调木然的开口。

    “不急救鄜延军,某这一部,归于曲将主调遣。泾源秦凤大军,只是入永兴军路以厚兵力............”

    他语调之中,有着说不出来的讥诮。

    “............大军先固藩篱,然后步步而北。稳固了晋宁军局面,再厚积兵力,以渡大河。去救鄜延军............直娘贼,那个时候刘衙内骨头都能敲鼓了!”

    吴玠越说脸上笑意越是明显,最后干脆是放声大笑。不过这笑声,却是说不出来的可怖!

    “泾源诸将,都是持重。赶来的秦凤诸将,小种相公就指望着他们。结果一个个也都是说持重!小种相公大怒,秦凤泾源的帅司文臣就站出来了,说西军有守土之责,却无大军以出辖境之权!大军入永兴军路之后,再向朝廷上以表章,请朝廷指示机宜,弼以节钺,方才可以大军渡河,以战女真............

    ............直娘贼的小种相公推却名义,承担天下人指点,让西军能缩在老家不被调往河东河北的时候,都认小种相公为主,只是说小种相公不出,俺们不得轻易行事。现下小种相公要急救鄜延军,就说小种相公没有朝廷名义了!这就是入娘的西军!”

    (在没有萧言的时空,小种领兵救太原之际。汴梁朝廷严令小种领饥疲不赏之军而进。这是汴梁朝廷作死。而小种孤军深入之际,还是约姚古等西军诸部共进,会于榆次。其中就包括小种统帅多年的秦凤军诸部,结果就是这些西军,见小种失势,将他闪得干干净净,最后让小种兵败身死,而这些西军诸部,最后也被女真各个击破——奥斯卡按)

    吴玠笑声越来越大,直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这些文臣,还不是为各自选定的军将撑腰,出来做张做智,拿出朝廷法度来压小种相公。到得永兴军路,还不是群魔乱舞。而且永兴军路,离着汴梁更近。一旦燕王不利,这些军马,只怕是不向鞑子,却是争相恐后向着汴梁而进!直娘贼,好个西军,好个西军!”

    在吴玠的笑声当中,吴璘和亲卫们全都不知所措,只能呆立在这儿,迎着如血一般的晚霞,听着吴玠的笑声越来越是凄惶!

    “西军完了............谁能来救救西军?谁能来挽此天倾!可怜四万鄜延关西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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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笼罩着种家府邸。原来这座府邸的主人,已然长眠不醒,丢下了这一切。而这座府邸的新主人,只觉得此间也已然变成了坟墓!

    小种呆坐在大堂之中,久久不语。

    议事毕后,令诸人退去,他就一直在这里未曾挪窝。

    议事之时的一张张面孔,此刻仿佛还浮动在眼前。那些潜藏在恭谨表情之后的讥诮冷漠,直让人寒到骨髓之中。

    不论是兄长镇抚多年的泾源军,还是自家统带的秦凤军。但是能说得上话的重将,就没有几个支持自己疾疾渡河往救鄜延军的号令!

    理由当然都拿得出手,大军集结不易,军资粮秣不足。不如先固要紧的永兴军路藩篱,然后再步步而北。

    可鄜延军等得到那一刻么?

    自家恼怒作色,要强令诸军领命。文臣辈就站了出来,拿出朝廷法度来!当日奔走府上,拼命献策,让自家不就一切名义,稳住西军不为萧言调遣而动。那时候他们又是怎样一副嘴脸?

    他们只是想萧言和女真鞑子拼到两败俱伤!

    本来小种也是这个盘算,只要关西子弟不受伤损,坐看萧言血战就是。可是现在送进战场的,还有数万鄜延关西子弟!

    原来在他们眼中,不管何处子弟儿郎都是一样的。只要用来和女真鞑子互相消耗就好,只要不是他们麾下的人马!而他们就在永兴军路,虎视眈眈的看着汴梁,等着萧言倒下之后,去吞噬他尸体上的血肉,去吞噬这个大宋空出来的权位!

    小种一时间也想过不管不顾,就率种家子弟北上,一路聚拢愿意随他而战的军马,一路向萧言掌握的朝廷请以名义。

    ............可还有多少种家子弟?他们都倒在沙场之上,都在种家族墓当中,都化为边地一缕缕英魂,看着不成器的子孙冷笑!

    种家为大宋拼杀得血脉近乎凋零,可最后没守住种家声名的却是自己!

    如此行事,就算他奋起这把衰朽的老骨头,毅然而北。等真的能聚拢起一支军马的时候,四万鄜延子弟,已然埋骨沙场。

    断送了数万关西子弟,不管内情如何,又再会有关西儿郎,愿意追随他的旗号而战?

    而冷眼看着数万西军子弟覆没,西军这个已然有离心倾向的团体,就再不能作为一个整体!

    西军完了,种家也倾颓了............

    那萧言崛起未久,势单力薄,天下皆敌,又能支撑多久?

    大宋也完了............

    谁能挽此天倾?

    谁能?

    寂静的节堂之中,小种惨笑一声,缓缓起身,踉踉跄跄走了出去。穿着麻衣的亲卫呆呆的看着他的身形,发现这位腰背笔直,气性向来刚烈的小种相公,其实已然是一个佝偻衰朽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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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渭州烈日高悬,干燥扬尘。可在大河以西,万户谷前,却仍是一片雨中景象。

    原来转小的雨势,这两天又转大了起来,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水幕当中。

    万户谷是自北入晋宁军的一条要路,在萧言的时空属于神木县境内。在此间仍然山势反复,道路难行。但越过此间,地势就渐渐缓平,直抵晋宁军。过晋宁军再向南,就入永兴军路,就是八百里秦川!

    娄室麾下猛安之一恰哒,此刻就坐在一块山石之上,咬牙切齿的啃着一块半生不熟的肉块。一众女真骑士,都在四下休息,人人都是浑身湿透,须发丛生。

    恰哒与可敦奉命渡河,其实没有带领多少人马。娄室既要截断大河,又要在宗翰赶来之前尽力控扼岢岚水方向,其实抽不出多少人马来骚扰河西。

    恰哒与可敦两部最多不过千骑,起的作用本来就是在河西安个钉子,若是河西有大宋援军准备往救鄜延军,不清除了他们,就不敢放心渡河。

    可是自从渡河以来,河西之空虚脆弱,却让恰哒可敦纵横来去,见寨破寨,见堡破堡,但逢市镇乡村,一路焚掠。竟然毫无抗手!

    可敦向西继续深入,打到哪儿了恰哒也不知道。反正恰哒领军一直深入到此间,也不真的越过万户谷去打晋宁军,只是在这里监视南军动向。但凡南军要集兵反击,并且试图渡河救援鄜延军,则晋宁军就是最要紧的集兵之所,进攻的出发地。

    恰哒清醒得很,知道不管扫荡河西如何顺利,自家最要紧得任务还是配合大军主力吃掉那几万鄜延军。将这桩事情做好,才是最要紧的。

    几名女真骑士在泥泞中疾疾回转,来到恰哒所踞的山石之前翻身下马。饶是粗壮的女真汉子,这个时候都有些脱形了,又冷又饿,看着恰哒身边放着的马奶酒袋子直是挪不开眼睛。

    恰哒自顾自的举起酒袋喝了一大口,这才问道:“南军如何?”

    一名女真骑士笑道:“这里南人真不中用,全都缩在城里。半点南军向此间而来的影子都没看见。俺们几骑最近到了晋宁军城两三里开外,城上就开始又敲鼓又放箭。俺们要是再进几步,岂不是就要弃城而逃了?”

    恰哒哈哈大笑,挥手将酒袋丢给几名女真骑士,一抹嘴站了起来:“俺也就这么点了,都是你们的!就等宗翰和娄室杀干净那几万南军,到时候这一大片富庶的南朝所在,就由着俺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周遭女真军士没几人欢呼应和的,虽然战事顺利,可实在太过疲累,一个个就在雨中蜷缩着尽量休息一会儿。

    手下人马不多,又疲惫若此。若是遇见强敌,全军覆没可期。可恰哒此刻却浑没有半点在意的模样,甚而为了让儿郎们休息得好一些,连哨探巡骑都派得少。

    他朝南看了一眼,吐了一口肉渣:“甚鸟西军,偌大名声,比娘们儿还软!”

    接着又转而向东,皱眉道:“这样天气,这样道路,宗翰和娄室合围几万南军,也不是几天就杀得干净的罢?总得围上一阵............真不知道还要在这鬼地方顿几天!”